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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开封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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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已经停了,地面又潮又滑,空气里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味。

    何六娘踩着细碎的步子,穿过长廊,在何园东侧的墙根停住。她轻轻撩起裙摆,不想让才换的衣服沾到草木的雨露,慢慢地探出脑袋,观察着东侧的动静。

    远远听到郭月娘吵闹的声音,其间夹杂着柴宜哥的呵斥,何六娘听不清楚他们究竟在为什么争执,但出奇地,听到郭月娘的哭音,她隐隐感到舒畅。然而当她看到柴宜哥抱着不断挣扎的郭月娘踢开一间房门,然后重重地将门关上并锁好后,她又觉得非常失落。

    裙摆落了下来,她咬着嘴唇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良久才长出一口气,落寞地消失在树影里,她原本站立的地方铺了一地的零碎花叶。

    柴宜哥换了一身黑衣,站在地道口脸色阴郁。小太监泥人给他带来了出乎意料的消息,刘承佑居然借太后懿旨宣郭威家人入宫,然后伺机屠戮。原本的历史并不是这样的,柴宜哥苦笑,他带到这个时空的蝴蝶,扇动了翅膀却把自己推倒了尴尬的境地,一直笃信历史进程而做出的安排完全被打乱了,他有些手足无措。

    “宜哥儿,你掘出了这条秘道却不告诉家里人究竟存什么心思,如今阿娘她们身陷囹圄,你却安然无事,难道一开始你就预料到了一切,神童?”郭月娘那鄙夷的语气刺痛了柴宜哥的耳膜,他不想让郭月娘知道家里发生的事,可她还是偷偷地听到了,虽然郭月娘只有十一岁,可是她懂得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了。

    “满熊,把俊哥儿也送到月娘的房里去,一定要看好他们!”柴宜哥低声嘱咐道。

    “大哥,大哥,俊儿没有哭闹啊,不要关我!”柴宗俊奋力挣扎,想要跳进秘道里,却被满熊一把捞住扛在肩头,只见他不听地捶打着满熊的后背,痛哭道:“我要回去,我要见阿娘!”

    柴宜哥深吸了口气,示意满熊带俊哥儿离开,同时又看了看站在身边不停颤抖的泥人,“我会帮你把珠儿安葬的,你还愿意回宫,帮我向长公主报信吗?”

    泥人跪了下来,其实他不敢再回宫里去,私自跑出来的太监,回到宫里的下场,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可是听到柴宜哥要好生安葬珠儿,他的底气不知为何就雄壮起来,尖利的嗓音不适合说出豪气干云的诺言,他只是奋力地拍了拍胸脯。

    “好,很好!”柴宜哥点了点头,看着何园里披挂好的家丁,他挥了挥手,第一个钻进了秘道……郭府,荷塘。

    蓊蓊郁郁的树影里,陈厝蹲坐在幽僻的路边,看着曲曲折折的荷塘,以及荷塘中间黑黢黢的假山。这个时节,虽然下了一场豪雨,但荷塘的水还是比夏天浅了,原本静谧的水面铺满了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在夜风中摆动,如同战阵上起伏的士兵。当陈老头做这样的联想时,他感觉后背凉沁沁的。

    “谁?”当柴宜哥从秘道钻出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有人窥视,在他的厉声大喝之下,随行的几个家丁都紧张地将腰刀亮了出来,一时间夜风更加寒冷。

    “宜哥儿!”陈厝慌忙踏进荷塘里,伸手道:“噤声,气氛不对。”

    “家里怎样了?”柴宜哥见陈厝来到跟前,急忙拉住他的手,以前他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然而这出乎意料的变故,多少让他有些仓惶失措。

    “入夜前,太后宣命妇和子弟们入宫,夫人称你和月娘病了,留在家中,但宫里催得急,青哥儿他们便入宫了!”陈厝凝视着柴宜哥,郑重道:“宜哥儿,老朽在后院瞧见巷子里有些鬼祟的武士,刘铢那厮也在其中……”

    刘铢当年镇守青州,被杨邠史弘肇撤换回京,多年来一直不得实差,这人对杨、史二人怨恨甚深,如今领着一队军汉在郭府附近徘徊,陈厝立即觉察有异。

    柴宜哥却是知道的,在原本的历史上,刘铢就是残杀郭家满门的凶手,看样子刘承佑是决意发动宫变了,只是为什么会首先对郭家人下手?

    “我娘呢?”柴宜哥示意家丁们收起兵刃,惶急问道。

    陈厝长叹道:“太后诏命妇进宫,夫人无奈,只得让刘娘子随青哥先行!”

    “呀!”柴宜哥狠拍大腿,悔意无限差点站立不住,牢牢抓紧陈厝的肩膀颤声道:“快,快带我去见阿婆!”

    皇宫,琉璃殿。

    郭家人聚在此处,虽蒙太后诏,却未曾见太后身影。刘娥抱着年幼的三郎,犹疑不定地在殿中徘徊。

    “嫂子,你这般走法,喜哥儿哪会舒服,我来抱着吧!”三娘郭敏笑盈盈地将刘娥怀中的喜哥儿接过,坐在了榻上逗小侄子玩。郭敏年已及笄,比四娘郭蔷还长一岁,本许给了郭威的外甥李重进,但郭蔷都已出阁,她却仍待字闺中。本来她没资格入宫觐见太后,但刘承佑借郭青哥和舞阳长公主的婚事,给郭家子侄们都颁了封赏。

    “可惜月娘没来,少了许多热闹。”郭敏叹道,旋即莞尔,“说起来,月娘是皇宫里的常客,偏是奴家沾了大哥的光,才得蒙恩诏。”

    郭青哥听得妹子夸赞,立即挺直腰杆,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刘娥瞥见只是冷笑。

    此时,皇宫明德门前,一老一少两个太监正疾步往后宫方向走,行至僻静处才稍作停息。朦胧的夜色中,泥人擦了擦额前的汗珠,从怀里摸出一块晶莹的碧玉递到老太监跟前,“多谢章管事。”

    章姓老太监接过碧玉,哈了口气摸摸,眉开眼笑地说:“小贼,既然溜出去了怎地还回来?”

    “泥人举目无亲,又是废人一个,此番也是为了让珠儿入土为安,事既已成,留在外间又如何得过,总之谢章总管领得我进来。”泥人陪着笑脸,一路上不知将这对答演练了多少遍。

    章太监在这宫里也待了些许年了,注定无后的他对泥人颇为喜欢,闻言叹道:“难得一个阉人还这般有情有义,得亏遇见咱家,且去吧。”

    泥人又陪着笑脸,“也并不全是我讲情义,还是公主的意思,我这番还得去谢恩呐!”

    听泥人提起公主,章太监又是一声长叹,白玉般的人啊怎么就……“还是咱家领你去吧,免得那些不长眼的难为你。”

    郭府,偏厅。

    烛光在地板上移动,宣炉里香烟寥寥,厅中挂着的一幅不知是谁画的墨龙,虽张牙舞爪精神抖擞,此时看去也显得有气无力。

    张珏无力地坐在厅首,木然地聆听柴宜哥的陈述。

    “皇帝会杀我们?”

    “他是个疯子!”柴宜哥的语气有些凝重,带着恨意,刘承佑真是个疯子,不按套路出牌,明明还有一个多月才会发动,明明是让刘铢带人来杀郭威全家,他一直都在为此做安排,连替身都准备好了。“发现这条秘道时,孩儿也只是觉得好玩,可接到阎晋卿的消息,才知道事态严重,本想立即通知大家,谁想还是晚了一步……”柴宜哥声音哽咽,连带着张珏也悲叹数声。

    “阿婆,你马上随我离去吧,阿娘她们,我会想办法营救!”柴宜哥上前一步,跪在了张珏面前。

    张珏却置若罔闻,只是低声问道:“月娘你可安顿好了?”见柴宜哥点头,张珏无声一笑,她只有郭月娘一个独女,既然安然无恙,那她也没什么遗憾了。只见她伸出双手,将柴宜哥搂进怀中,颤声道:“照顾好月娘,你把董姨娘带走吧,我是不成了。”

    “为什么?”柴宜哥仰起头,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孩儿会想办法救阿娘她们的。”

    张珏摇了摇头,“我亲手将他们送进了宫里,怎可独自逃脱,届时何以面对大郎(郭威)?”说到这里,张珏愈发亲昵地抚摸柴宜哥的额头,“大郎有鸿鹄之志,然实现此等志愿怎可不流血,与其让我们活着绑缚他的手脚,不如让我们死了,他去开辟一个天地。”说到这里,张珏将柴宜哥搂得更紧了,“郭家子侄中数你最聪颖,收起儿女姿态,阿婆的意思,你懂的!”

    柴宜哥怔住了,张珏什么都明白。或许自己这些年来的小动作,她都看在眼里,是啊,如果没有她的暗中支持,自己怎么能在这家中来去自由,还在外边搞出那么多事情来。这样想来,张珏早就知道秘道的事,也许她早就从这次太后的宣召中看出了端倪,那她为什么孤身留下?将郭威的子侄妻女断送了,郭威就能肆无忌惮地报复汉庭,实现他的志向,而且朝野中无人能够指摘。

    “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柴宜哥不再纠结了,他已经明白张珏要让他在郭家这场灾难中存活,而存活下来代表什么,他也明白。

    张珏满意地点了点头,从怀中拿出一封血书,用火漆封好,“原本我以为自己是杞人忧天,却没想到用得上,待大郎返京之日,你将此书交予他。”说着她拍了拍柴宜哥的肩膀,“有些事让死人去担当,会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

    柴宜哥接过书信,还待要说些什么,张珏已经高声呼唤在外间等待的陈厝。

    漪澜殿。

    舞阳长公主坐在榻上,殿中烛火的阴影把她的眼睛画得很长,下巴很尖。虽在浓厚的阴影之下,那双眼却被烛光照得很明亮,就象两扇在白木屋里洞开的窗子,是那么坦白,没有尘垢。

    “他把珠儿葬了?”舞阳的声音依旧那么温润,可是熟悉她的泥人知道,天籁般的声音里已经缺少了以前的生气。

    “是的,郭公子希望公主能救他娘亲!”泥人匍匐在地上,他不忍心去看舞阳,即便她依旧那么美丽,但他看了会更加心疼。

    “他知道是我让你去的,他相信我?”只是被烛火反光的眼睛此时真的明亮起来,舞阳双手撑在案上,不知道自己为啥突然很激动。

    泥人惶急点头,不敢停顿片刻,嘴里轻声道:“是的,奴婢还没说,公子就猜到奴婢是您身边的人,公子还把随身的玉佩给了我,他希望和公主一起渡过难关。”玉佩是真的,然而说辞却是泥人编造的,柴宜哥何曾知道长公主会无端端地牵挂他,然而泥人却只能欺骗舞阳。

    “快,快呈上来!”舞阳很激动,但马上又平复过来,紧紧握着那枚玉佩,没来及细看就已经哭了,“他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吗?”

    泥人以头戕地,“殿下,公子说您就像天山的雪莲一样,白璧无瑕!”是的,柴宜哥说过这话,那是在哄郭月娘的时候,泥人听到过。

    舞阳或许相信了泥人的话,不过即便不信,她也决定要为柴宜哥做些什么……宫里,几个太监领着郭家人在回廊上逡巡前行,郭青哥连同几位郭家子侄走在前边,夜灯之下,颇有耀武扬威的感觉。刘娥和郭敏跟在后边,郭敏神情还算欢愉,刘娥脸色却悻然,“皇帝怎生如此,太后既然身体不适,着女眷返回,他自宴男子便是,怎地连女子也要宴请,也不知避忌。”

    郭敏却没有那么多想法,悄声道:“嫂子噤声,莫要非议官家,何况我还没见过官家长啥模样呢!”

    “还不是一双眼睛一张嘴巴!”刘娥很郁闷,她是柴荣的妻子,臣妻漏夜觐见君主可不是什么好事。

    恰在此时,一个太监掌着马灯从一处回廊折跑过来,边走边问:“此行可是郭侍中家眷?长公主闻太后身体不适,欲代太后会宴郭府女眷,官家业已恩准!”

    听闻此言,刘娥才放下心来,郭敏却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却也不情愿地跟随刘娥前行。失望的还有郭青哥,比起去见皇帝,他现在急切地想看到舞阳长公主。

    郭府,荷塘边。

    董婉在嘤嘤哭泣中被家丁们护送进了秘道,陈厝却留了下来,董婉能够活下来,他至少得把命赔给郭家。

    张珏的表情很平静,但在最后又一次紧紧拥抱了柴宜哥,在他的耳边低声说:“好好照顾月娘,如果可以的话,将来你娶了她吧。” </p></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