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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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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国的春天来得极迟,四月的天,偶或还会下起雪,几场倒春寒下来,原本已经冒了芽尖儿的草甸又灰败了下去。

    宸妃圣眷隆盛,近一月来,半月余皆有召,息鸾殿各进项愈发水涨船高,时常有前朝之事托进后宫,宸妃得圣心却依旧愁眉不展。

    平儿替宸妃描眉,用手指的肉垫轻轻去舒展她紧缩的双眉,劝道:“如今正是恩宠盛隆之时,娘娘为何依旧愁眉紧缩?原以为新王后进宫,陛下难免图个新鲜,可眼下却视含章于无物,依旧待娘娘如初,娘娘该高兴才是。”

    宸妃视着黄镜里的倦容,懒颓道:“陛下越是不正眼瞧含章殿,本宫的一颗心越是悬着定不下来,平儿,你不觉得王上近来太眷顾息鸾殿了一些么?”

    平儿道:“以前也是这样,没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这王宫里多了一个被束之高阁的王后罢了。”

    宸妃从妆台拣起义甲,上面的描金牡丹雕刻得极是活络,轻轻套上指头,宸妃摩挲着上面的牡丹缓声道:“花盛无百日,物极必为反。康瑾时未入宫前,我一直以为我会成为这大商的王后,只是等了这么多年,王上却只字不提,到头来抬了新妇进来,一给便是至尊极位。本宫常想,本宫哪点不如康瑾时,思来想去,旁余之处皆无可思索,剩下的只能是帝心。”

    平儿哂笑道:“帝心?娘娘惯会说笑的,阖宫皆知陛下临幸最多的是息鸾殿,什么时候含章殿也摆到谱儿上来了?陛下的帝心一直都在娘娘身上,大家都看得真真切切。”

    宸妃哀叹一声:“若能早日诞下王儿,本宫或可放心一二,只是……”

    平儿垂眉,“不是也叫人瞧过了么?娘娘身子康健,只是子嗣一事向来是上天垂怜,这份因缘恐或没到小公子才不肯来,夫人在宫外替娘娘供了好些香火,求的签文无一不是机缘未到,娘娘还是将心放宽些。”

    宸妃终究意难平,“本宫有时候也挺羡慕康瑾时的,全天下再找不出一个敢屡犯天颜的女子来,不似本宫在陛下面前一味伏低做小,未嫁入王宫时,本宫也曾驯过这大商最烈的马,跟着父亲的营帐征战四方,那时年纪小不知天高地厚,满腔热血势要振我大商国威杀降四方。”

    平儿撅嘴:“娘娘还说呢,若不是私自混在营帐里,怎会被将军杖得折了腿?骨头是接好了,可如今天气稍稍变了点,娘娘的腿便疼得厉害。”

    宸妃却嗤嗤一笑,像是陷进了某种回忆里,“还记得初见陛下时,那时也是这样的季节,我随着林军的队伍潜出国境,四月的天,下了好大的雪。那日我逗弄着红棕小马驹,风雪吹乱了他的发,他骋着达达的高头红马停在我的面前,问我何处有马吃的干草粮,那时我还不知他是四王子,他也不知我是女儿身。”

    宸妃渐渐歇下眼睫,唇边的笑意也退了下去,扶着平儿的手腕,愈抓愈紧,“平儿,我好怕……我怕林家如今在朝中的声威会成为王上的眼中钉,还记得长姐年关时称病未曾入宫朝谒么?长姐近些年愈发不知检点,目中无人视天家颜面于无物,她养了几个男宠便将我的名声也赔了进去,宫里谁人不暗中耻笑?父亲自知亏欠她也似视若无睹只一味纵容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日听见她称病的时候,我是怎样舒了一口长气……”

    平儿劝道:“大小姐这些年也是很苦的,王妃虚衔冠在头顶,诸事皆要忌讳,若是自家人都与她计较,她一世为人还有什么意思呢?”

    宸妃却道:“平儿,你知么?长姐后来也是爱上了三王子的,只是她是林家的女儿,顾不得儿女情长,终究是要做一枚棋子。”

    主仆二人相顾久久无言,这世间,谁都不容易,谁也不能信誓旦旦说自己这辈子过得很好。

    乳娘李氏端了碗热牛乳进来,见宸妃眉目间不得意,心疼道:“我的儿,你得尽了世间的好物,却依旧喜不起来,娘怕你愁出个病来,这可将或怎么是好。”

    宸妃撑开双臂,空出怀抱,嘟起嘴,目带委屈地汪汪凝视李氏。

    李氏啐笑她道:“这般大了还和儿时一样会耍无赖撒娇。”

    嘴里这么说着,却放下牛乳,将宸妃紧紧揽入怀中,轻轻搭叩着她的背,有一声没一声地哄着:“乖乖,我的儿,心肝儿,宝贝儿,这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该捧到你这样的人儿面前来……”

    ******

    偶尔在这商王宫,瑾时觉得时光是很漫长,很漫长的。

    像这样的长夜,内殿的灯都已经熄尽,她躺在床上已经滚了十来圈,眼睛却依旧突突盯在黑暗里,一点睡意也无。

    刚闭上眼再一次强迫自己入睡,只觉屋顶不知哪只夜猫顽皮踩了上去,掀动了上面的琉璃瓦咔咔作响,下面听得一清二楚。

    然后孤寂的长夜里响起清越空灵的笛音。

    瑾时恍然睁开眼,有些惊喜地坐了起来。

    她拣了罗袜套在脚上,不着木屐,怕木屐踩在殿里的玉石地板上发出声音,只套了层薄袜在脚上,手里拎着双木屐,悄悄潜到后殿的门去。

    原以为殿外会有人守着,她拉开一丝门缝,探了头出去,才发现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趿上木屐,退到离殿宇较远的位置,踮起脚尖往屋顶张望,果然那轮弯弯的大月亮下面坐着一个捧笛的青衫身影。

    他从屋顶飞了下来,落地无声,稳稳当当落在她的前面。

    “怀瑜!”

    她还记得他的名字,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怀瑜收了笛子别在腰绶里,问:“我新作的曲子好听吗?”

    瑾时问说:“你先生的病好全了么?我年前着人去问过,宫人说先生已经无恙。”

    怀瑜道:“先生又能习筝弄琴了,我又学了好些本领,今天是来报答王后的。”

    瑾时皱皱鼻子,摸了摸鼻尖:“我白日跟着先生学字,一路学一路迷糊得昏昏欲睡,睡多了,晚上便不大好入困了。”

    怀瑜轻笑了一声:“王后。”

    他忽然叫她不知所谓何事。

    “嗯?”

    他指着高高的屋顶说:“王后想去上面坐一坐么?”

    瑾时瞠大了眼,“恐太高了些吧。”

    他半躬着腰合拳参了一礼,然后一把扶握着她的腰,脚尖轻点地面,一下子就像飞鸟张开了翅膀,翼然飞上了屋顶,轻飘飘的,像是攥着一片轻柔极了的羽毛,眨眼功夫就落定了下来。

    瑾时坐上屋脊梁的时候人还有些发蒙,再一眼望去,已是俯瞰商宫夜色。

    木屐在凌空的时候松趿了许多,她小心翼翼地弯着腰去够脚上的木屐,重新往脚上套紧些。

    “鄞州梅墟琅琊峰上有座烽火台,是前人百年前留下来的。天元无战事已久,再不见烽火,烽火台虚置,臣以前在琅琊峰清修的时候,夜里常攀上台阁,那处地势极高,望着星辰日月,触手可摘似的。”

    瑾时对他说:“我有把琅琊峰来的琅琊匕首,千年磨一刃,吹毛断发,是我六王叔给我的。”

    她一摸腰纫,空落落的,才发现自己把匕首落在了枕头下面,撇了嘴,描摹道:“上面缀着天下间最漂亮的宝石,是柄难得一见的刀首。”

    瑾时难得找到这么一个天元来的同乡,便有说不尽的话似的,一串话接着一串话,倒珠般问道:“你在鄞州,怎么来商国了,天元不好么?”

    怀瑜神色疏离,淡敛了眉,默了片刻才道:“臣是大商之人。”

    瑾时瞪了眼,惊道:“你是商国的人,怎么到我天元去了?况且你的商国话说的不好,天元的话说的尚算地道,你怎么会是商国人呢?乡音无改鬓毛衰,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家国的语言都说不好呢?”

    瑾时一点也不相信,他长得那样秀气,同万千风流的天元儿郎一样,肤色白皙,五官精致,举手投足间雅儒非常,北地的男儿各个身上捆着野性,两国男儿一眼便能分别得出来。

    怀瑜看了她一眼,淡笑着道:“臣之父是商国的商人,母乃是鄞州的良家女子。二十余年前父行商至鄞州,恰遇上了鄞州连绵数日大雨,歇在驿站,与我的娘不过是露水姻缘,娘未婚有子,被阿翁赶出了家门,积劳成疾,几年前病故了,她死前叫我来这商国来看看,这里有她至死都未曾相忘的情郎。”

    瑾时很是同情地望着他,说道:“你来商国多久了?有找着你阿爹么?”

    他摇了摇头,凉笑了一下,沉声道:“臣来商国五年了,初来时大商物阜民丰,后来臣亲眼瞧见了商国的一场血色杀戮,尸横遍野,朝不保夕,那段时日乱的很,臣也无心寻亲一事。”

    瑾时低头哦了一声,他说的应该是四年前萧淳于返商夺王位制造的那场杀戮,凡是当初拥护燕太后的人都被诛了九族,一朝之间杀尽万人。那段时日天元也很乱,因为她的回朝,五王之乱祸起萧墙。

    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已经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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