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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饿鬼感到极为荒诞……
虽然他的内心明确知道这个世界上人有相似乃是理所当然, 但是一个与姐姐长相相似的女孩死去后，没过多久又遇见一个与自己长相相似的小乞丐，那种感觉真的非常荒谬。
就像是这个世界想要把那些在他的记忆中尚未完全记起的过去全都强行塞到他的面前一样，饿鬼连自己该要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与动作都感到无措。
可就算他的内心再如何震惊、不可置信和无措, 从表面上来看,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的让人感到有些害怕的小孩。
小乞丐并不喜欢饿鬼, 虽然饿鬼并没有如同其他人一样，用怜悯的、厌恶的、鄙薄的眼神看他，但饿鬼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也不会让人感到舒服。不过这些对小乞丐来说也只是不舒服和不想靠近罢了, 真正让小乞丐对饿鬼充满戒备的是饿鬼那副仿佛随时会饿死的外表。
小乞丐也很瘦，他时常会感到来自胃部饿过头的灼热感, 但他还没有饿鬼的样子那么夸张, 起码小乞丐还没有被饿到连肚子都出现了水肿的情况。
小乞丐担心饿鬼来抢自己的东西吃, 就算饿鬼一直没有做出靠近他的行为, 也不能够让他安心哪怕一点。
可是让小乞丐下车, 他又有些舍不得。
这可是他第一次坐公交车呢。
干净又温暖, 也没有人把他往下赶。只要他躲好, 其他上车的人也很少会发现他的存在, 小乞丐简直想要一直在这辆车上呆下去了。
事实上小乞丐确实一直都没有下车, 随着公交车缓慢行驶而微微摇晃的节奏, 小乞丐在珍惜的啃完了他的馒头后，缩在公交车椅子下面睡着了。
公交车上的椅子并不高, 下面的空间也非常小。但小乞丐的身子缩一缩, 竟然还真的能够缩在下面。
自从小乞丐上车后内心就感到极为荒谬的饿鬼, 在眼看着小乞丐一路睡到了终点站，且没有被鬼使兄弟带走后，内心中的惊愕可想而知。
小乞丐大概是真的很久没有在这么“舒服”的地方睡过觉了，所以他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公交车再次启辰后才醒过来。
小乞丐并不总是能够有东西吃，对于一个饥饿的人来说，最好的可以度过饥饿的方法，大概就是让自己睡过去。只要睡着了，就算自己的胃再挣扎都不会感到太难受，这也让小乞丐有一身在哪里都可以睡着的本事。
可这样的本事也不能够一用到底，一直睡觉不吃东西只会让自己变得愈发虚弱，他还是要找东西吃的。
非常明显，在公交车上并不能够乞讨到食物。小乞丐在昨天的时候，试图跟上了公交车的人乞讨过，但非常奇怪的是，那些人感觉上都极为怪异，就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他一般直直的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小乞丐怀疑他们的身体是否也是木头雕的或者用蜡做的，不然为何那般笔挺呢？
小乞丐懂得的东西并不多，他能够或者，更多的是凭借自己对生存的“经验”和直觉。
他感到那些人极为怪异，怪异到让他害怕，所以小乞丐后来就没有再靠近过那些人。
他需要下车去弄点东西吃了。
醒来后的小乞丐缩在角落里，一边与饿鬼继续安静的对视，一边在心里头这样想。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可以干脆利落下决定的事情，毕竟这辆公交车对他来说真的太“温暖”了，但现实是他真的需要吃东西，哪怕只是一点东西。
最后小乞丐还是下了车。
他牢牢记住了这辆车的名字和模样，想着自己在找到食物后一定要再次上去，哪怕只是睡一觉也好。
作为一个乞丐，就算年龄很小，小乞丐也有自己的“智慧”。他知道该在哪里获得食物，该要如何获得食物。
这两天大概真的是他的幸运日，不但上了那样一般舒服的公交车，而且他在下车后很快就获得了足够的食物，还没有其他成年的乞丐与他抢。
他快速的把食物全都吃了干净，然后就再次跑到了自己下车的地方等待那辆让他觉得非常舒服的04路公交车。
他非常担心自己等不到那辆公交车，但极其幸运的是，那辆公交车竟然再次出现了。
就跟上一次一样，非常奇怪的，没有任何人往这辆公交车上走，小乞丐近乎迫不及待的上了车，完全不管车门旁仿佛从未挪动过的饿鬼。
只要那个奇怪的小孩不赶自己走，就让他继续看着吧。
这是小乞丐再次上车后的想法。
只是一天而已，他迅速适应了饿鬼的注视，怀里抱着装了自来水的矿泉水瓶再一次缩在角落里睡着了。
身为乞丐的另一个“智慧”——减少运动量，可以让自己不是饿得那么快。
饿鬼一直都没有跟小乞丐说过任何话，他甚至在等待着看见小乞丐最终的结果。然而小乞丐跟其他的人好像真的有哪里不同，到第三次上车他都已经是“活着”的。
这真的太不可思议了，在与其他人相比之后。
但小乞丐的身上依旧在发生改变，他好像变得更加容易饥饿了。饿鬼不止一次看见小乞丐捂着自己的胃缩在那里，或者一脸愁苦的小声说：“好饿啊。”
这样的表情让小乞丐看起来跟饿鬼更加相似了。
小乞丐的特别不止于此，在小乞丐第五次上车后，饿鬼发现小乞丐再也没有办法下车了。
这件事情看起来非常不可思议，但小乞丐就跟之前企图下车的饿鬼一样，他就站在车门跟前，公交车的车门也是打开的，但不论他如何迈动自己的双腿，他就是没有办法离开这辆公交车。
就算小乞丐满脸灰尘，饿鬼也能够看得出他眼中的惊惧还有惨白的脸色。不论小乞丐在公交车中如何呼喊尖叫，总是在公交车里未曾变过的司机和饿鬼也没有理会他分毫，而且小乞丐发现自己还没有办法碰触到司机与饿鬼。
他终于发现了这辆公家车真正“特别”的地方，然而他已经没有办法下车了。
小乞丐惊慌害怕的样子莫名让饿鬼从心底生出了一种快慰，那种充满恶意而又愉悦的感情，自然而然浮现在他死气沉沉的脸上。
小乞丐在看见那个表情后，被吓得尖叫一声再次蜷缩到了距离饿鬼最远的地方。
然而饿鬼还是跟往常一样，他只是注视着小乞丐，没有挪动过哪怕一步的距离。
他确实是在笑的，却并非是笑小乞丐的恐惧。因为在他眼中的小乞丐，好像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他，而看见“自己”害怕恐惧受到痛苦，对饿鬼来说就像是一种应该发生的事情。
自从姐姐死后至今，在他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饿鬼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就连他被阎魔大人投入饿鬼道的那些年，他也是心甘情愿。
甚至于饿鬼很多时候在想，为什么他不能够如同其他饿鬼一样，永远不要想起来那些曾经呢？
小乞丐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而饿鬼的脑海中却想起来关于曾经的一些事情。
在他的记忆中，当饥荒席卷了整个村子，当自己的父母全都被饿死，当他和姐姐发现周围那些曾经尚算友好的邻居看着他们的眼神都开始变得不一样后，饿鬼和他的姐姐想过要离开村子的。
可他和姐姐两个人的年龄都非常小，只有七八岁的饿鬼当时除了害怕和饥饿更是什么都不懂。
在饥荒来临之前，离开村子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更不要说在饥荒开始之后。
他和姐姐鼓起了非常多的勇气偷偷离开了村子，最后还是回到了村子里。
从未真正见过任何市面的饿鬼，在跟着姐姐沿着小路走了整整三天后才发现，这一次的饥荒到底有多可怕。那真的是赤地千里，路边时不时就能够看见狰狞死去的骸骨。
而且那些骸骨死时的模样，只要稍微联想一下，都会让人害怕的魂魄离题。饿鬼一直被姐姐捂着眼睛，他只能够听见姐姐压抑着害怕和哭腔的声音安慰他，一直在他的耳边说：“不要看……不要想……”
怎么能不想呢？
那个时候的饿鬼脑海中全都是那些狰狞死去的人，到底都遇到了何种可怕经历的猜想。
他们是被人杀了还是饿死了？还有他们残缺的身体，就算只是乍然看见的一瞥，都让饿鬼的脑海中充斥了残忍的野兽与飞禽，也许还有其他更可怕的……
如果他们继续走下去，是不是就跟那些人一样了？
一样以那种模样死在路边？
外面的世界对于两个小孩来说，无疑是更加残忍而又可怕的。相比起来，村子里的人们看着他们的眼神虽然同样可怕，但大家毕竟没有真的对他们做出过什么，而且他们在田地里还是能够挖到地瓜充饥。
所以饿鬼和姐姐还是回到了村子里。
后来也还尝试过几次，真真充满了讽刺意味，直到最后都没有真正的从村子里走出去，与眼前的情景何其相似。
小乞丐没有办法下车，但他的肚子还是会饿。
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大概就是小乞丐一直不想要上厕所。
他自己不知道是为什么，但那总归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真的要比以前容易饿了。
饥饿的小乞丐开始想办法，若是一直这样下去，他定然会饿死在公交车上。
好在这辆公交车上上下的人，除了那些让小乞丐感到害怕，总是没有任何反应的人以外，时不时还是会有一些正常人上来。
这些普通人在发现公交车上有一个小乞丐后的表情非常精彩，大多数人都不会想要让小乞丐靠近自己。有一些人也确实会咒骂出声，感到极为不可思议。
好在在和平年代中，好人还是比较多的。就算有不少人不愿意让小乞丐靠近自己，他们还是会给小乞丐一点儿零钱和食物。
能够得到钱财，对于往常的小乞丐来说自然运气不错，可他现在下不了车，食物就变得更加实际起来。
只要乞讨到了食物，小乞丐就会在角落里安静的吃东西。
他总是会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就算是吃东西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这让那些厌恶小乞丐的人感到好了很多。就算有一些想要拿小乞丐出气的人，也没有太多找小乞丐的麻烦。
毕竟这是一个“公共场合”，就算脾气不太好的人多少也会估计一下别人的眼光。
有一个小姑娘大约是格外心软，她见小乞丐看着着实可怜，便把自己手中的食物都给了小乞丐，看小乞丐吃的那么认真，小姑娘也感到非常高兴。虽然那个小姑娘看起来也不像是多有钱的样子，但她确实从这样的行为中获得了快乐。
然后这辆公交车上就出现了第二个特别的人——那个心甘情愿把自己手中的食物给小乞丐的女孩。
饿鬼开始反省自己对这辆公交车的理解到底有多少，眼前发生的事情是他六十多年来从未见到过的情况。这辆公交车上出现了第二个可以反复上车的人。
但因为小乞丐的前车之鉴，饿鬼在那个女孩第四次上车把带着的食物给了小乞丐后，他终于开了口：“下一次不要再上来了。”
小姑娘被突然开口的饿鬼吓了一跳，但她确实是个善良的姑娘，并没有真的被饿鬼吓到，所以她微笑着问：“为什么呀？”
问过之后，小姑娘盯着饿鬼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加了一句，“对了，之前都没有发现，你好像跟那个孩子一样一直都在这辆公交车里啊？”直到饿鬼与她说话，这个小姑娘终于注意到了这件事情，她每一次上车都会看见在这辆车里的饿鬼和小乞丐。
饿鬼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想到了已经死去的小云。
并不想要说话的饿鬼，终究还是跟她多说了几句，“我们都没有办法从这辆车上走下去，你如果再一次上来的，那也就没有办法走下去了。”
他说的很认真，声音非常细弱，那双没有任何玩笑神色的眼睛，让原本笑嘻嘻的小姑娘面上的笑容一点点的收了起来。
她感到有些心慌。
大约是真的被饿鬼吓到了，小姑娘没有再上车。
失去了稳定食物供给的小乞丐，在公交车上的生存变得愈发艰难。
不知道是为什么，小乞丐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饿了。
接连三天没有等到小姑娘上车的小乞丐，因为没有办法从其他人哪里得到足够的食物，忍耐着胃中极度的饥饿与虚弱终于不再害怕饿鬼。他恶狠狠的瞪着饿鬼，用干哑的声音问：“都是因为你对不对？”
饿鬼看着眼中有着单纯憎恨神色的小乞丐，心中的感觉非常奇妙，就像是看见曾经的自己。
他确实发现了小乞丐饥饿的问题。
也许一开始只是有一点儿容易饿，到后来小乞丐变得越来越饿。食量不停增加，却也不见让他能够吃饱。饿鬼怀疑，若是继续下去的话，说不定会发展到小乞丐不停的吃下去也不会产生饱腹的感觉。
就像是……饿鬼一样。
那种永远无法满足的饥饿感，再也没有人比饿鬼更加清楚了。所以他也完全可以明白，明明非常害怕他的小乞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勇气来责问他。
就像是当年的他。
因为太饿了，饿到开始怀疑对自己很好的姐姐，是不是偷藏了食物自己偷偷的吃。
小乞丐被饿鬼平静的视线，注视得开始害怕。
他还没有饿到完全失去理智的地步，对于饿鬼他依旧本能的害怕。所以他开始退缩，想要再一次躲回角落里。不过这一次的饿鬼却回答了他：“是的，是我让她不要再来了。”饿鬼平静的注视没有改变过分毫，“她已经来过四次了。”
若是第五次再来的话，就下不去了。
就算小乞丐没有读过书，很多事情都不懂，可饿鬼这句话后面的意思小乞丐却听明白了。
他沉默的缩了回去，捂着自己的肚子强迫自己入睡。
在小乞丐短暂的生命中遇到过很多人，很多很多的坏人，还有一些好人。但能够像是那个小姑娘一样对他好的人却并不多，所以他虽然非常饥饿却也并不希望小姑娘跟他一样，在这辆车上再也下不去。
他也是会祈求上天的，希望那些好人能够拥有好的命运。
这是小乞丐简单的愿望，他知道自己没有那种能力去报答他人，而这是他唯一能够做的。
这个时候的小乞丐确实是这样想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还是肚子里不断加重的饥饿感，小乞丐的想法开始一点点发生了变化。
他好饿啊……
真的真的好饿啊……
想要在一辆公交车上祈求到他人的食物真的非常难，更何况小乞丐的肚子越来越饿，就算能够得到一些也没有办法让他的饥饿感缓解，反而变得更加饥饿。
在小乞丐饿得连睡觉的时候都开始啃自己的手腕后，不少走上车的人都不会多呆，转身就会再次下车。因为小乞丐饿得有些发昏，没有好好的躲藏自己被别人发现了，也因为小乞丐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可怕。
那种饥饿的好像随时会咬人一口的眼神。
饿鬼太熟悉那种眼神了，他就那么看着小乞丐，耳旁听着小乞丐的肚子里不停传来的饥饿的轰鸣声。
饿到发昏的小乞丐，有一次在浑浑噩噩间甚至去咬了走上车来的鬼魂——他已经饿到快要分不清那些让他害怕的、死气沉沉的人了。
不过他也因为太过饥饿，恐惧被扔在了后面。
饿鬼并不怀疑，若是再这样下去，不是小乞丐被饿死了，便是小乞丐会开始吃一切能吃的东西。就像是饿鬼道理那群永远饥饿的饿鬼一样。
小乞丐确实快要饿疯了，他对饿鬼的憎恨也与日俱增，如果不是饿鬼拦住那个小姑娘，他起码还能够再多吃一顿。偷偷的，他也怀疑过，为什么饿鬼仿佛从来都不曾饥饿，是不是饿鬼有背着他吃东西？他也憎恨那个小姑娘，为什么她就不愿意多给自己带点东西吃呢？
他仔细观察，却从未发现饿鬼有吃东西的时候。
饿疯了的小乞丐有一天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巴里正在咀嚼柔软的“食物”。虽然嘴巴里的东西吃起来很“柴”，味道也非常糟糕，但那确实是……肉……
是肉！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小乞丐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他再也不咀嚼，直接把“肉”吞了下去。
非常奇妙的，只是那么一口而已，却让他感觉到了饱腹的感觉。
能够吃饱的人，永远都不会理解，一个饥饿到了极点的人可以吃饱东西的幸福感，他几乎哭了出来。小乞丐直到缓过神来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的旁边坐着饿鬼，而饿鬼低头看着他，都不知道看了多久。
“你清醒了。”饿鬼说。
小乞丐呆愣愣的看了饿鬼许久，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嘴巴，结结巴巴的应了下来。他害怕的垂下视线，却正好落在了饿鬼的胳膊上。
饿鬼很瘦，这一点小乞丐再清楚不过。
饿鬼简直瘦得仿佛排骨，就连饿鬼身体的颜色也因为太过干瘦有些偏灰。但饿鬼的胳膊上……有过这样的伤口吗？看起来就像是被生生撕开的伤口……
小乞丐呆愣的看着饿鬼胳膊上的一块能够看见白森森骨头的伤口，心里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饿鬼却已经站了起来，走回了自己平时坐着的地方。
小乞丐直觉的浑身发寒、身体止不住的发抖。他不敢让自己往下想，只是看着饿鬼的方向，然后他发现，今天的饿鬼看起来心情好像还不错。
虽然饿鬼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小乞丐就是莫名感觉到了饿鬼的心情还不错。
这简直不可思议。
然而这并不能让小乞丐的心情变好，他把自己蜷缩了起来，然后浑身发抖到想要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