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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饿鬼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有些不正常, 但他却并不想要改变什么，因为他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过这种轻松而又有些愉悦的心情了。
他不再对小乞丐感到厌恶，也不再想要看着小乞丐忍受饥饿的折磨，他开始想要拯救小乞丐——就像是拯救他自己。
饿鬼知道眼前的情况不可能没有因由, 但是他却并不想要追究。
眼前这个因为饥饿而开始疯狂、开始憎恨和怀疑世界的小乞丐, 跟曾经的他是多么相像啊, 甚至在最后想要做出来的选择都与曾经那个他如此相像。饿鬼几乎开始以为这个小乞丐就是他自己了。
疯狂、憎恨、怀疑、痛苦……
如果任由小乞丐继续发展下去，如果那个小姑娘没有被他赶下车去，饿鬼完全不怀疑, 眼前这个小乞丐会做出跟他当年相同的事情。
看着饿疯了的小乞丐扑向自己的时候，饿鬼的心中还维持着那种奇异的感觉。这种奇异的仿佛联通了时空, 再一次看见曾经的自己站在自己面前的感觉, 让饿鬼没有做出任何防备和反击的打算, 他就像是看着曾经那个“自己”扑过来, 然后一口咬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他的胳膊被生生撕下一块肉。
饿鬼的身体与人的身体并不相同, 但在这辆连通了人间与阴界的公交车上, 小乞丐却能够把他身上的肉给咬下来。那些肉变成可以饱腹的能量, 被小乞丐吞进肚子里去。
在看见小乞丐的脸上露出饱腹的幸福表情时, 饿鬼的心中也涌现了快乐。那种快乐就像是看见曾经的自己没有犯下不可犯的错误, 并且幸福的填饱了肚子一般。
饿鬼真的开心。
饱腹的小乞丐有一瞬间是幸福的, 可在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后，他却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 把所有的害怕都埋在心里。
饿鬼没有管他, 小乞丐也不再说话。
公交车依旧缓缓前行, 有人上来、有人下去。
因为饿鬼的肉，小乞丐饥饿的情况有所缓解，但在一天后，他依旧被饿到快要晕过去。
饿鬼看见小乞丐那副模样，便来到小乞丐的身边摸一摸他的头。他的动作有些温柔，看着饿鬼那副可怕的模样，谁也想象不到他的动作会这般轻柔，饿鬼的眼神也是柔和的。
小乞丐有些想要躲开，却又想要哭出来。
然而他动不了，也不敢说话，饿鬼就坐在他的身边低头跟他说：“虽然你现在饿得很难受，甚至饿到憎恨别人，但有些事情还是不可以做的，不要让自己后悔。”他偏偏头，堪称温柔的看着小乞丐，“你很喜欢那个给你送东西吃的小姑娘吧？也很感激那些对你有善意的人吧？”
小乞丐在饿鬼的注视下，良久颔首。虽然他之前在饥饿到极点的时候憎恨过那些人，但在饥饿缓解后，却对有那种想法的自己感到羞愧。就算是一个乞丐，有些东西却发自他的本能便明白。
饿鬼在他点头后，那双眼睛中的光芒变得更加灼热，面上的表情也更为明显。
他拍了拍小乞丐，安抚他：“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会救你的。
就算饿鬼的肉缓解了小乞丐的饥饿感，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小乞丐的饥饿感依旧在加重。不过这一次，小乞丐再也没有疯狂过，因为每当他忍耐不住饥饿陷入极端虚弱的昏睡中后，当他再度醒来就不会觉得那么饿了，并且他的嘴巴里每一次都会留下一点儿肉香味。
不是那种烹饪后的肉香，而是属于纯粹血肉的“香味”。
或许人们会觉得动物身体中留下的鲜血很“腥”，但对于饥饿的动物来说，那却是甘甜的美味。
小乞丐不想去想那是什么，他变得愈发安静，安静到好像自己不存在。他不停的思考，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可是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更好一些，还是自己被饥饿逼疯的时候给更好。
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绝望和无奈，还有一些不想要放弃的挣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但想要活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作为一个乞丐，他从未思考过这样的一个命题，他只是想要好好的活着而已……就算……就算是现在这样。
小乞丐接受了自己现在的“生活”。
可是饥饿却越来越明显，时间也越来越短促。
最开始小乞丐并不想要让自己明白的事情，最后却摆在了他的面前——饿鬼真的把自己的肉喂给了他吃。
他觉得自己的思绪一时清醒、一时模糊。
清醒的时候极为痛苦，模糊的时候被饥饿支配。大约是时间久了，他的内心变得麻木起来，反而对这种情况逐渐接受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饿鬼已经不再每天坐在公交车门旁的位置，而是坐在他的身旁。
饿鬼从一开始只在小乞丐饿晕后将自己的肉喂给他吃，到后来发展为来到小乞丐的身旁，让饿疯了的小乞丐直接从自己的身上咬了肉吃。
每当吃下饿鬼的肉，小乞丐的神智就能够恢复一段时间。
但是他清醒的时间还是越来越短……
后来……
后来所有上车的普通人，都不敢到公交车后面去了。
因为只要走到后面，他们就会看见一个面容干瘦的小孩靠在后排座位上，面上露出极为迷蒙的微微笑意。而在他的脖子以下，他的身体却仿佛被野兽撕咬过一般，一片鲜血淋漓、露出森森白骨。他的胳膊、两条腿、水肿的肚腹还有胸膛……
全都没有了……
就连他的内脏都是被撕咬过的痕迹。
很难相信他还活着，但事实就是他的意识依旧是清醒的。
明明很痛，他却一直维持着微笑。
趴在他身上啃咬的是另外一个小孩，若是仔细去看，这两个孩子的面容奇异的相似，宛如一对双胞胎。而那个撕咬的孩子面上神情麻木，那双眼中却不停流下泪水。
靠在椅子上意识尚存的小孩，双唇翕动，他还在小声的说着话：“没有关系……没有关系……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不要憎恨姐姐、不要误会姐姐、不要杀害姐姐……不要去做这些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就算是吃掉自己也没关系，只要姐姐还在那里……
所有的普通人在看到眼前这幅场面后，全都会发出尖锐惊恐的尖叫，他们很多人会直接晕过去，还有一些人想要报警，然而在这辆公交车中，他们的电话根本打不出去。当公交车停下后，他们全都会连滚带爬的跑出去。他们把自己看见的事情告诉别人，却没有任何人相信他们。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直到突然有一天，明明已经完全被饥饿控制的小乞丐抑制住了疯狂的饥饿。他的脸上全都是干涸的泪，那双眼睛里面了流下的已经不是泪水，而是鲜红的血。
小乞丐看着饿鬼说：“对不起。”
他的话说的极为艰难，但他还是说了出来，然后小乞丐一头撞在了一旁椅子的边角上。
头破血流。
小乞丐死了。
依旧微微喘着气的饿鬼眼中有着明显的诧异和悲伤，他看着小乞丐的尸体，那双已经很多年没有流过泪的眼睛里，涌现出了泪珠。
他看出了小乞丐心中的痛苦和自责，他知道小乞丐被饥饿控制时的疯狂，可是小乞丐竟然能够抑制住那种疯狂的饥饿，只是为了跟他说一句对不起。
他知道那有多么的不容易。
而小乞丐竟然没有真正的屈服于饥饿的疯狂……
这是不是说明，如果他是小乞丐的话……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因为他和小乞丐真的太像了，像到他以为小乞丐就是另一个自己。
公交车缓缓的停了下来。
司机离开了自己的座位，来到小乞丐的身前。她把小乞丐抱了起来，放在一旁的座位上，然后抬起手来拂过小乞丐的眼睛，那双半睁着的眼睛就此合上。
然后小乞丐的身体就在饿鬼和司机的眼前逐渐消散，仿若从未存在过。
这一次，饿鬼的眼中更加惊讶。他废力的转动眼睛珠子看向司机，想要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虽然他在这辆公交车上坐了六十多年，却从未跟司机交谈过哪怕一句话，司机也没有靠近过他。今天这般接近还是第一次。
司机在小乞丐的身体消散后，转向饿鬼，然后把头上的帽子拿了下来。
那张仿佛永远都看不清的脸，在饿鬼的面前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张看起来极为普通的女人的脸，轮廓让饿鬼感到惊人的熟悉，女人垂下眼帘与饿鬼对视，其中有着极为温柔的情绪，她在良久后开口说：“我早就原谅你了啊。”她缓缓蹲下身子，与饿鬼平视，“那现在……你原谅自己了吗？”
饿鬼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眨了眨眼睛……
朦胧的水光让他快要看不清眼前这个人的脸，他又眨了眨眼睛，让泪珠从眼眶里掉了出去。他仿佛窒息一般开口，用极为细弱的声音唤出声来，“姐……姐姐……”
女人的脸上露出温柔而又怀念的表情，她看着饿鬼点点头，应了下来。
这一次，饿鬼眼睛中的泪水掉得更多了。
女人抬手把他脸上的泪珠擦掉，饿鬼却哭得更加不能自抑，他抽着气问：“姐姐……你长大了……”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就算是在地府，我也长大了呀。”女人温柔的把饿鬼乱糟糟的头发捋到一旁，轻轻叹息，“我当年来到地府以后，因为非常担心你，所以求了阎魔大人没有转世。后来你很快就来了，却一直看不见我。”
“我看着阎魔大人把你判入饿鬼道，而我一直都站在你的身旁……只是不论我如何呼唤，你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判官大人说你很自责。”而她也能感受到弟弟心中的这一份自责。
“我看着你在饿鬼道中的五百年是如何度过，直到你终于将罪孽赎清可以转世……然而你却并没有转世啊……这么多年来，姐姐一直都陪在你的身边，等待着你可以看见我的一天。”说到这里，女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浅的温柔的笑容，“直到今天，你终于看见我了。”
饿鬼因为一直不去投胎魂魄即将消散的事情，女人比任何人都更加着急。这一段时间以来，从被绑架的少女开始，直到小乞丐，全都是女人为了让饿鬼可以从心瘴中走出来弄出来的人。
他们并非是真正的人类，而是女人自身力量的体现而已。
而她会拥有这样的力量，只是因为，她想要挽救自己的弟弟罢了。
“还记得吗？姐姐说过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姐姐都会保护你的。”她看着饿鬼，视线并没有离开过，“当年的你还那么小……后来你也责怪了自己这么多年……姐姐早就不怪你啦。”
“所以，也请你放过我亲爱的弟弟吧，好吗？”她说着，微笑着。
饿鬼的眼泪争先恐后的涌出来。
他的身体不知在何时已经恢复如初，他一把抱住了姐姐，终于嚎啕大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