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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汉子瞧见小五如此使招，心道∶
“节节抢攻，不留余地，这般辛辣，确是后辈中少见。”
又见天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让，又想∶
“晨儿品性厚道，却嫌略欠学剑者的进取心，实是美中不足。”
正难分难解之际，小五见天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觑自己，更激发他戾气盈胸，剑势益趋狠烈。两人对拆十余招后，天晨心中暗思∶
“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若给小五偶然寻着破绽便会一败涂地，到时怕会有负师父之教养深恩，我不能败。”天晨既这样想，顿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小五，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莫名其妙”
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小五不虞有此一着，右腕随即中剑，手中竹棒更被击脱。
“啪啪”两声，竹棒当场堕到地上，就像小五的心，也快要堕到地上粉碎。胜负已分。
小五呆呆的站于原地，他败了。还是以他的剑法，根本无法可以赢得天晨。倘若败给天晨，他一切报仇的希望必将灰飞烟灭。
他不甘心。
霎时之间，他多年來的种种辛酸，与及父亲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坎，要他不能不发。
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他要怨恨苍天，怨恨命运。怨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小五脸上蓦地一阵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对了。是剑意，悲痛莫名的剑意。他终于明白了。
他闪电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跃上半空，他要再战，他要不择手段，甚至用上对手的剑法。
仇深似海。小五背负着排山倒海的悲痛，疯狂地使出这一式━━悲痛莫名。顷刻，四周树木竟似为之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断充盈交织，他手上所使的剑影顿然化为纵横交错的剑网，铺天向天晨盖下去……
天晨见他从半空扑下时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错愕当场。
就连一向冷静的黑衣汉子亦有少许变色，心想∶
“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学，悟性奇高。”
天晨虽然惊愕，但不愧是练剑奇才对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稳立地上使出悲痛莫名來抵挡，闪电间，地面又升起另一剑网，迎向小五的剑网。
漫天剑网相碰，登时不绝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
天晨早已习练此式多时，本应较小五更为熟练，可惜，他自幼蒙师父悉心提携，可说天生便是宠儿，他心中并无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剑网立即溃不成军，手中剑亦给小五的剑网所制，小五顺手一挑，木剑即时脱手，疾射向正在观战的黑衣汉子，天晨大吃一惊，高呼道∶
“师父，小心。”
那黑衣汉子一直都在看着二人同时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觉木剑已扑面而至，心中还在细想∶
“如果非因万家剑法与我的剑法在造诣上实有一段距离，那么，以小五的资质，绝不较晨儿逊色，可惜，他的剑势中却含无比戾气，这股戾气将会令他……”
想到这里，那柄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虽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却闪电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柄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
他这一着以目曲剑，修为之高，当世无双。天晨怎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深境界，小五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
当下小五不再迟疑，他从不愿屈膝不前，但为万南飞，却即时跪于黑衣汉子跟前，道∶
“请叔叔收我为徒。”他平素不善辞令，此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低下头，等候黑衣汉子的答覆。可是过了许久，仍未见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天晨道∶
“你，起來吧。”
小五这才翘首，发觉那黑衣汉子早已不知所踪，眼前闪过一阵忧郁。
天晨怎会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
“师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沒拒绝你，就暗示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小五望着黑衣汉子的寝室，并沒作声。
夜凉如水。
那黑衣汉子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他今夜瞧见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还记得，这一式，创于那一年……
那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结怨太多，终于惹下祸端。
某次他离家远行，回來后竟发觉爱妻已被仇家所杀，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所为，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
他紧紧抱着爱妻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发胀的尸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
既然沒法痛哭，他逼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
他于是创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剑━━悲痛莫名，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
这就是悲痛莫名。
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为悲痛莫名的创念原在于剑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剑意已凌驾于剑式及剑诀之上，故此用剑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黑衣汉子感到天晨苦无所成，皆因这孩子从未经历变故惨事，心中实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小五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剑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剑道发扬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小五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尘，倘若他一朝剑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翌晨，当小五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來一阵异声，于是走來看个究竟，只见天晨已在黑衣汉子的教导下练剑。
小五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剑，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实令人大惑不解。
天晨一见步惊云，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
“你早。”
那黑衣汉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
“你也过來这边，瞧瞧晨儿练剑吧。”
小五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温然一笑，随即教导天晨，道∶
“剑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姿势……”
小五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天晨舞个不停。
这个黑衣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这个黑衣叔叔似乎是万南飞后，第二个善待他的人。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于是，小五每天都站在黑衣汉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汉子并沒有直接教过他，也始终沒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小五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剑论道，多学一些关乎剑道的东西。有许多东西是万南飞并沒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剑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剑合一，而是人剑两忘。小五连人剑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剑两忘了。
对其而言，剑法及剑诀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剑合一或人剑两忘境。
除了练剑以外，由于中秋佳节渐近，那黑衣汉子有回还带他和天晨到就近的市集办货，小五始知道他原來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中华阁。他如此的不平凡，却是一间客店的老板，内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天晨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
“师父，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白衣的天晨也不例外，黑衣汉子虽是不语，却并不反对。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沒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晨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白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能收小五为徒……”